凌晨四點半,醫院打電話來,説她危殆,要盡快趕去見最後一面。我開車至吐露港時,心𥚃竟響起小時候她催促我的聲音:「快啲啦,細佬快啲啦!」小時候我什麼都慢吞吞,做家課換衫出門起身上學通通都慢。「快啲啦細佬,快啲啦!」
結果仍是慢了一步,她獨自走了。
離開醫院,已經差不多中午,把那天原本所有活動都取消了,整個人有點空。開車回家的路上,我找出幾年前訪問她的錄音,聽著聽著,直到她説:「真是一匹布咁長,第時如果要寫回憶錄真係有排講。」我便決定,今天就把這些訪談記錄下來,為她寫一篇回憶錄。
錄音有兩次。第一次是2015年3月,朋友司徒薇在經營土瓜灣的社區項目「土家」,在找社區故事,我帶媽媽去,和他們在土瓜灣走了一個上午,邊講邊錄音。很多她曾經生活的老街區仍然未拆,連我出生時住的那棟樓也找到了。那時她的腿仍很好,走了一個小時。
第二次是2018年8月,我陪她到筲箕灣和五舅父飲茶,那時她已經歷過2016年第一次癌症的生死邊緣,奇蹟地康復過來。我看他們兩兄妹聊起舊時,便趁機問她的童年往事,又錄了一個小時。
結果,我花了十天才把兩段錄音整理好,期間日夜不斷聽著她的聲音,像是補償了臨終的陪伴。從2015到2018,再到她臨走前,她的聲音變化很大,愈來愈沉重、混濁,像是三個人。
錄音的內容,都是由關她的童年,到她結婚生子的一段人生。我一直很有興趣,到底在我們三兄弟出生之前,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,父母親作為年輕人,他們的生活是怎樣過的。他們兩個,都是十幾歲便離開家鄕父母,父親是浙江紹興,媽媽是廣東開平,來到香港投靠親戚,大部分時候獨立生活,直至在工廠相識,結婚。我對這段故事,一直都很好奇。
2016年底,癌症來得很急,一確認便很嚴重,醫生叫我們快把親戚朋友請來道別。媽媽也想得很周到,把要交待的事情,寫在一小本子上,一條一條吩咐我們。親戚朋友的電話號碼,留給媳婦孫女的金器,銀行保險的安排,叮囑我們春秋二祭要去拜祖先,燒衣包上寫什麼,香油神位要如何維持,巨細無遺。她最擔心的是家族的維繫,因為一直以來都只有她在努力。我最記得她在病床上叮囑我們,過年過節要去探望親戚,打個電話都好,探望人家要有手信,老人家和小孩要給利是,她説要這些都要記住,因為:這是「禮」。
我很記得她不是指禮物,不是指禮貌,她是把「禮」當作一個概念來說。後來,我有一次出差到泉州,酒店竟放了一本《禮記》,那是我第一次翻開《禮記》來讀,發現媽媽沒講錯,她叮囑的那些都是「禮」。中國文化中的「禮」是一個複雜的觀念,是儒家思想的核心,影響所有倫理關係,行為思想。但媽媽只念過兩年書,十二歲便離家出外,艱苦謀生,她是如何學習到「禮」的呢?文化中的信念和價值觀,是怎樣在生活中,傳到每個人的人格核心內,直至臨終時,仍念念不忘?
媽媽的葬禮,由一家在紅磡老龍坑街的長生店安排,在等到政府骨灰龕位之前,曾暫放在那裏。而這條街,也正是她童年曾經居住之處,很多舊樓仍在,她應不會感到陌生。她的人生,就這樣走了一個大圓圈。
謹以這篇文章,悼念我的母親譚潔英,生於1938.2.2,卒於2021.6.20。
講講你鄉下?
廣東開平水口村,家裡是種田的,自己有四畝地,再向村裡租田來耕,家裡有四個哥哥和我一個女,所以我最矜貴。家裡從少叫我「大女」,因為生了其他女都養不大,只得我一個,人人都想我養得大。
農村人人都要工作,我只念到了一年級,便要在家裡幫手,看牛,送飯給阿哥吃,幫媽媽擔水煮飯。
我出生那年,日本仔便來轟炸,我們驚得要躲在床下,到日軍打到來,一家人帶著牛,搬到山上偏辟處和親戚住。留下四哥在山下守住房子。我們有儲米,有幾個米倉,打仗沒有捱餓,村裡的人沒飯吃,我四哥煮飯給他們吃。
那麼我們算不算是地主?
就是因為我們種的田地多,後來便判了我們做地主。土改時候被鬥,你外婆性格剛烈,就自殺死了。其實我們不是地主,只不過租了「阿公」的田來耕,有時到農忙時要請人來幫手,就是因為這樣,判了我們做地主。其實外公是音樂家。周圍去幫人伴奏。紅白二事又去, 戲棚伴奏又去,菩薩巡遊又去。家裡有個音樂櫃,什麼樂器都有,他又做掌板,又吹啲打,是今天的樂隊領班。所以你在娛樂圈工作,和茹芷晴都算是承繼了他的音樂細胞。
我不是在娛樂圈工作,芷晴(我姪女)彈豎琴。
差不多啦。總之你外公是一個音樂家,成日去接工作做,很記得有一次他佢去鄉下戲台伴奏,我坐在側邊陪他。做完戲就帶我去食消夜,去食粥。
那你來香港是什麼原因?
我二哥和五哥在打仗前後來香港做學師,因為父母説種田辛苦,不如出來闖闖,他們有問我要不要出來,但我沒理會。
後來到解放之後初期,村裏邊有一家人是美國華僑,全家要出來香港,外公外婆就問我,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齊出去香港住,有我兩個哥哥,即是你們舅父照顧。他們還説如果你出去覺得不喜歡,可以隨時返來水口啊。不知道為什麼,那次我就説:「好啊!」很爽快就決定了。所以,1951年我就出來了。記得出來那天是年廿三謝灶,經三埠,澳門,坐德星輪來香港,我不常暈船浪,但我坐倉底,睡帆布床,也暈很很辛苦。誰知道一出到來就封船了。就是封鎖船運,回不了去。所以證明人生的命運是自然有一條路,一早整定了給你行。封了船,我十二歲便要離開父母,留在香港。
那是不是很驚?
不識得驚。那時五舅父和二舅父一起在中環電車路一個山寨檔做鞋,做好就交給鞋鋪賣。 他們也是「學師仔」,睡在舖頭。我來到香港就住在三姑婆那邊。她在伊利近街一個板間房獨居,那時候大家都窮,有些人一家六口一張床,一張床就是四張床板拼埋。日頭呢,我就落去嘉咸街買餸,回來伊利近街煮飯,煮好就拿落去電車路給你舅父食,我還可以打亳半子斧頭,食白粥油炸鬼做早餐。下晝返學去聖心書院,即是現在堅道明愛那邊。不用學費,讀小學三年級,四點到六點,小童群益會安排,由聖心書院的中學生來教我們。有一次,這些中學姐姐更帶我們去娛樂戲院,看愛斯德威廉斯的《出水芙蓉》。我還記得1952年英女皇王加冕,街上很多熱閙,我們在電車路樓上住,在騎樓看巡遊。
我記得三姑婆,其實她是誰?
你忘記了?你是三姑婆湊大的。你小時候就是由三姑婆照料的。她最疼你,常常孭你,你就是駡她她也只會笑。她19歲結婚,丈夫早死,很早便出來香港做泥工,自己一人住在伊利近街一個床位。三姑婆就是你外公細妹。她和你外婆不和便走出來香港,有次你外婆出來香港玩,三姑婆竟然說:「香港地,人情薄過紙,留食不留宿。沒地方給你過夜。」最後,外婆要去其他鄉里家寄宿。
很多年後,我結婚了,住在土瓜灣,而伊利近街拆舊樓,三姑婆就便搬了過去鴻福街,我們樓下那層。你出世之後,我們再搬了去觀塘,三姑婆那時淸閒,便過來幫手湊你。
後尾,到了 70幾歲,她仍然去土瓜灣梅真妮剪線頭。梅珍妮是一間由印度人開的製衣廠。三姑婆在鴻福街同屋有兩個阿姐係「不結婚的」,她們介紹三姑婆去湛山寺買個靈位,她們説,你無兒無女,將來死了人家都可以去拜你。就是這樣,我又跟她去湛山寺買個祖先靈位,直到現在。
那時候你們一班十幾歲青少年在香港自己生活,是不是很好玩?
你以為!每個人都要辛苦搵食。你以為學師就只是學師?要幫師傅帶孩子煮飯什麼都要做,你舅父學師連床都沒有得睡,師傅睡床,他睡地上一塊紙皮。你以為鄉下一出來到就找到工作?我剛出來時,你舅父在鴨巴甸街,警察宿舍對面學師,我那時候幫手煮飯,朝早那一餐是由我煮,下晝我返學,夜晚那餐就由學師仔煮。那時候舊樓的廚房,又同時用來沖涼和大小便,好污糟。有次我煮節瓜鹹蛋湯,煮好湯之後,撈起那些節瓜又成忠另一味餸。我心𥚃想,這𥚃真邋遢,東西跌落地我就唔要啦。誰知道,話口未完,真係整碟節瓜跌落個個灶底。我不知怎麼辦,被人家取笑說:你唔愛了?要開飯啦,你真你唔愛?結果我要由灶底拾起來,用滾水沖一沖,落些豉油攪一攪,便上桌給大家吃。就是這樣,那時的環境就是這樣。現在的劏房都起碼有個廁所,以前啲唐樓那𥚃有?所以話,現在多幸福。你知道嗎?我們以前要去三角碼頭擔柴返去煮飯。
三角碼頭在那裏?
即是現在的港澳碼頭,那𥚃還有很多人唱歌啊,賣武啊。那時夜晚沒什麼消遣,我們便下去三角碼頭,買幾亳子蠶豆,去看熱鬧。那些咕喱都圍在那邊等工作。那時也要到那裏輪米票,和平之後頭幾年,買米都要配給,要有米票才可以買米。你舅父在我來之前就幫我申請了米票,所以我一落到來就可以買米。那時我們吃的是「米轆」,即是碎米,大米溝細米,用柴火,用銅罉煮,好容易燶,要很小心睇火。
在中環住到幾時?
我大概十四、五歲搬去紅磡。那時,有些同鄉和親戚,住在紅磡老龍坑街,而家那邊已經全是長生店。幾嬸母一齊住,有很多細路仔,可以一齊玩,中環這邊沒有,有伴比較開心,好玩,你舅父就給錢讓我搬過去搭食搭住,瞓在閣仔。老孫嫩叔,那些細路仔叫我做阿姑,其實有些又比我大。我們一起讀書,讀聖瑪利,在柯士甸道漆咸道,返六點放八點,又是讀三年班,我讀來讀去都是三年班,但都是名校啊,聖心和聖瑪利。疏堂阿嫂是做賣飯的,在黃埔船塢附近,蕪湖街後面,搭了間木屋賣飯,很多大廠工人放工回來吃飯啊。我就幫那個姪姐去抬水,去漆咸度那些山坑攞水。用個牛奶嘜裝水,抬返去煮飯。也去印度會,即伊利沙伯醫院山下面有條渠那𥚃去裝水,去那𥚃抬水返去蕪湖街後邊那個木屋,給阿尾嫂煮飯,賣飯給那些大廠放工回家吃飯的工人。
後尾就出身工作,開始時去紅磡那間大興織造廠,織襪頭,那陣時又碰到工潮,罷工。後尾才有人介紹我們去做紗廠,開始做紗廠女工。
我記得細個時,過年時有很多工友阿姨來拜年。她們都是你的紗廠好姊妹。
我在很多紗廠都做過,華僑紗廠、偉倫紗廠、宜生紗廠。那時搵工難,做紗廠要人介紹,要考試,考眼力,要看高度,還要有担保。南洋紗廠不取錄我,就是因為五舅父給我找來的担保只是一個開木店的木工師傅,他們嫌棄,他們要金舖米舖做担保。在紗廠,我做過不同的工序,擺梭、修布、細紗。做到現在手指頭都彎曲了。我到現在還留著一個用來修布的鉗仔。
那時有什麼好玩?
我們那時沒有什麼娛樂。平日都是在工廠,放假便和工友玩,紡織工會在九龍城道,我們常去唱歌跳舞,我記得國慶節去其他工會表演民族舞,採茶舞。我們去過北帝街參觀片場,看過鄧寄塵拍戲。有次女明星白茵拍戲要選人在背景跳舞,我們去片場跳舞給她選,結果沒有挑到我們。我們也去過大環山泳棚游水,去荔園玩。我們也有在土瓜灣碼頭坐船去香港那邊玩,去看電影,看大戲。去過高昇戲院、太平戲院,看紅線女、方艶芬。
我們住在土瓜灣,常去海心廟玩,從偉倫紗廠門口海邊,搖舢板出去,去海心廟上魚尾石走走,那𥚃有檔口開枱賣炒蜆,很多人吃,吃完的蜆彀就丟落海。
那麼年輕,父母又不在身邊,一定好多愛情故事啦。
認識你爸爸,也是在紗廠,也一起去工會,和一大班工友一起玩。記得坐船去灣仔,去國泰戲院看電影,也有去九龍城西頭邨國際戲院、龍城戲院看公餘場,每位5毫子。
那時一班後生仔女,很多都是從鄉下出來打工,父母都不在香港,大家便夾份租屋住。你爸爸和幾個男仔住北帝街,我的工友姊妹,你叫她七姨,她和幾個女仔住騎樓房,爸爸他們住中間房,我常過去玩。那時舊樓的板間房,板障不到頂,又通風、又漏聲,共同廚房廁所。今晚我煮什麼餸,大家都知道,又可以教你煮,無秘密的,反而有種互相扶持的精神。
結婚前,我住銀漢街,一間廚房改成的房仔,你爸爸和你阿叔住另一間房。後尾結了婚我搬入房,阿叔才搬開住。那時我們結婚就是在報紙登個廣告就算了,沒有去註册,那時我們工會不信政府。
我們住在銀漢街30號8樓,每日要爬兩次樓梯。1962年溫黛颱風,打十號風球,雨水從窗外淹進來,爸爸要在窗台開一個洞,把水引出去。你哥哥在1963年出世,那年制水,四日供水一次。我在坐月,也要爬樓梯落街,排隊從水車攞水。
1966年你出世時,我們已經搬了去銀漢街,又是8樓,三家人分租一個單位,間了三個梗房,共用廚房廁所,樓下就是街市,滿街都是排檔,對面就是廖孖記,我們會買豆腐花,不加糖,淋豉油麻油撈飯吃。
這一區仍然未拆,但就快重建了。你除了紗廠,還做過什麼工?
我做過好多工啊,七十二行都做過,做過紗廠、布廠、電子廠、車衣,繡花,七喜氣水廠執汽水樽,又試過雲咸街海味舖幫揼瓜子,七毫子一斤瓜子肉。我們找工作主要靠看街招,或者靠人介紹。
那時土瓜灣很多工廠,除了紗廠布廠,還有金錢牌熱水壺、遠東氧氣廠、銅鐵廠、電池廠、火柴廠。大家都要捱,我們沒有父母照顧,不捱便無得食。所以説你們那一代幸福得多。
講一講我出世那一年?
你出世那一年,正是天星碼頭加價暴動,那時候那些英軍戒嚴,我在廣華醫院。在窗口望到街上面的英軍佈防,站滿在街上。我在廣華醫院住了一個星期。你出世那天剛好就是天星小輪加價事件,好似加斗零。那個蘇守忠搞事,在天星碼頭絕食抗議。那時我們住在鴻福街。
那幾年香港暴動過幾次。65年暴動,國民黨的人馬圍攻工會,你爸爸有份拿著打了錢釘的木棍和一盤盤汽水樽,守住工會的樓梯,不讓他們攻上來。六六年你出生,天星小輪加價暴動,到六七年文革那次,我們已經搬了去觀塘宜安街,友聯大樓,有四百尺,比土瓜環大得多。友聯是別人的工廠宿舍,我們有人介紹,才可以租。
那時候你在做什麼工作?
我那能有工作?你哥哥出世之後,他還很小,我還要照顧他,我那能夠工作?你哥哥出世之後,我嘗試過找人幫,但一發燒又要我放假自己照顧,就不能拿到勤工獎,所以就索性不做了。只是接一些工作回家做,拿一些冷衫回家繡冷衫花。那時候爸爸在宜生紗廠。
我記得,我們三兄弟都在友聯長大。
我的名字是怎樣來的?
是爸爸改的,國烈國烈,他那時候有個好朋友叫陳文烈,好老友,難兄難弟,又是鄉里,後來沒有聯絡了。當時一齊在書店做學師仔,後來他去了紗廠做,便叫爸爸去考紗廠,那時候他們在灣仔駱克道的繁華書店做學徒。穿仲,穿扣,後來才做保存,較機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陳文烈,所以改你名字叫國烈,這只是我猜估,不過這朋友真是難兄難弟,不過後來就沒聯絡了。
你阿哥的名字國樑是鄉下爺爺改的,快要出世的時候,寫信返鄉下請爺爺改名。改好名由鄉下寄出來。至於國璋的名,是因為那時候夏國璋很出名,有人提議要改過名字響亮點,我覺得璋字幾好,就想不如就叫國璋吧。那時流行說,一個嬌,兩個秒,三個吃不消。所以我想生三個就夠了。
你在鴻福街出世,你阿哥在銀漢街出世, 國璋就在觀塘宜安街出世。這些就是你們出生之前的事情,真是一匹布咁長,第時如果要寫回憶錄真係有排講。
〈完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