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May 07, 2020

去年六月香港藝術館找我參加一個計劃,他們將會邀請社會上各行各業的人,去做一些事情回應他們一些鎮館之寶。這個叫做策聽Listening的活動,是為了藝術重開的推廣活動之一。他一找上我,是因為我是一藝術行政人員,給我回應的,是 方召麐1982年的作品怒海浮沉。

但可以怎回應呢?寫篇故事吧。這是個很無釐頭的想法,難得他們答應。下筆寫了三個星期,原本計劃和畫作的關係多一點的,但創作這回事,是不能完全照計劃走的。寫、停、寫、改、丟掉、再改、再寫、完。這是個很有趣的過程,但已經和畫作没甚麽關係了,只剩下1982這年份。

在藝術行內工作了三十年,第一次以藝術家身份出現,自己也覺得怪怪的,又很享受。很多謝藝術館同事的真心支持,把這篇小故事出版了,還很用心拍了一條短片。從去年六月至今香港以至全世界都天翻地覆,藝術館重開活動都被迫打亂了,策聽計劃也攀升到現在才推出。時移世易,初心能不改?無論如何,這是我離開西九之後,出發去英國之前的一段美麗的小插曲,記錄了這段期間的狀態。








Before I Forget



第一節 我是林曉 1

今天,是1982年7月10日。

我是林曉,今年十六歲,中五剛畢業,正在等待中學會考成績放榜。我一個人在家,對著一大堆考試參考書,筆記簿,決定要丟掉。

考完這個試,這些就不需要了,腦袋塞滿的東西,都可以通通忘記掉。

整個中學期間,我都在迷上和學業無關的東西,首先是上聖堂,想過要當神父。同時我亦讀很多小説,想要當作家。還有,我亦是天文學會會長,夢想當天文學家。到現在念完中五了,我又迷上新的東西,有同學買了一部雅達利新款電腦,我想自己學寫程式,自己設計電腦遊戲。

很多人說我們要準備進入社會工作了。要認真想想未來。

未來?

未來是,今天下午要去逛黃金商場,看看新款的波鞋,和翻版個人電腦,順便買些東西,準備星期日和同學出海玩,很多人都去,聽說有些人還會帶女朋友。

電視新聞在報導越南船民問題,有個人説很多船民遇上海盜,被推入海,最終被魚吃掉。

被魚吃掉?

這個時候,電話響起來。

「你是林曉嗎?」

「是。」

沈默了一陣,那邊好像在深呼吸。

「你好,請問,你那邊是1982年嗎?」

你說甚麼?

「是的。」

「幾月?」

奇奇怪怪的。搞甚麼?

「你是誰?」我説。

那邊是中年男人的聲音,應該不是同學,是不是學校的老師,神父,修士?沒有可能。語氣有點猶豫和緊張。

「我是林曉。從2019年打電話來。」

我呆了一陣,四週一望,我坐在家,清清楚楚,牆壁上的鐘指著中午一點十分,窗外陽光燦爛。究竟是甚麼回事?

「你説你是我?」

「我是2019年的你。」

「噢,是嗎?那你想怎樣?」我肯定這是惡作劇。

「我想認識你。」

「這一點也不好玩。」

「我知你會覺得很荒唐。但我真的是你。」

「你剛剛說想認識我,你是變態。」

「我記得一些,也忘記了一些,三十幾年前了。」

「你忘記了以前的自己?」

「你可以告訴我?」

「我不想告訴你,不如由你告訴我,未來是怎樣的。」


第二節 我是林曉 2

我開始失憶。

朋友都說這是正常的,一般人從四十五歲開始,記憶就變差。這個說法也沒錯,我的記性從來不好,常常在洗澡時忘了自己洗過了頭沒有,也常常忘記自己把車停了在停車場那一層,那很平常。直至有一天,我回到公司,在大門的密碼鎖前,腦袋一片空白,我忘記了我每天都要用幾次,用了好幾個月了的密碼。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擔心,那是五六年前。

那感覺是這樣的,以前你想記得某個人的名字,你在腦海中找尋,會有愈找愈近,快到咀邊了的感覺。現在有時,同樣這個腦海,你愈急著要找出某個記憶,卻愈找愈遠,毫無線索,這個海,只剩下虛空和黒暗。

驚恐。

但連醫生都説,這是自然老化現象。不用擔心,慢慢就會習慣。

習慣?虛空和黑暗?

我五十三歲,是一個軟件工師。我成了立一間小型的軟件公司,不到十個員工,一直幫一些大公司接一些外包工作,生意開始時還可以,很多是來自我念電腦時的同學,近年來比較大的項目都被印度那邊搶走了,生意愈做愈小,同事一個個離開,我想,大概要計劃一下結業了。

兩年前,我開始做一個年表,寫下我一生重要的事。開始時,只寫那年上學,那年上班,那年戀愛。慢慢地,加上那個月去旅遊,後來又加上照片、成績單、文件、証書。我從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,這也不是日記,這只是一個檔案,一個人生檔案。網上有很多這樣功能的應用程式可以選擇,我隨便挑了一個,我喜歡它的名字,Before I Forget。

最近,我花很多時間在回憶1982年。那一年我十六歲,中五會考,這次考試的成績,影響了日後的一切。

慢慢地,我把那一年的記憶點滴,放進Before I Forget.

1982年初的時候,我們的數學老師參加了第一次區議會選舉,我們一班同學去了幫忙派傳單,最後一天在街頭喊得聲嘶力竭。

1982年,是香港命運轉折的一年,九月,北京宣布1997年要收回香港主權。

1982年底,去看了許鞍華的新片《投奔怒海》,看到越南人為甚麼要冒死出逃。

還有一件事,我放進了Before I Forget 的,就是1982年的暑假,在會考之後,我和一班同學出海玩,發生了一件事。這件事,我一直不能忘記,我一直以為只有我知道。

直至有一天,我收到一條訊息。

那天深夜,當我對著一堆資料,拿著威士忌,開始接受記憶的虛空時,手機出現Before I Forget 傳來一條短訊:

「喂,是不是要去釣魚了?」

而署名,是林曉。


第三節 林曉 1 和林曉 2 對話

「那你還記得我的會考成績嗎?」

「你會考的成績,普普通通吧。」

「都及格嗎?」

「及格。」

「那後來呢?」

「甚麼後來?」

「我的人生會怎樣?」

「很不錯啊。很不錯。」

「嗯,怎樣不錯?」

「念電腦畢業,上班,談戀愛,很早結婚。三十歲開一間小公司,經營了二十年。買了一間房子,房貸剛還完了。不錯啊。」

「噢,電腦?就是這樣?」

「那你想怎樣?」

「仍有上教堂嗎?」

「沒去很久了。」

「也沒有祈禱?」

「沒有了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因為,嗯,因為太忙了。沒有時間。」

「仍有看書嗎?仍然想做作家嗎?」

「也沒有了。我嘗試過,寫過一些,但我沒才華。」

「你沒才華?我沒才華。」

「你以後會明白。」

「那你,我,有試過向天文學方面發展嗎?大學念甚麼?」

「沒有了,很早之前就放棄了。你的數學不好,沒可能念天文學。」

「那念了甚麼?」

「電腦工程啊!很不錯。但不是大學學位,考不上。只是高級文憑,也很不錯了。」

「為甚麼不出國念?」

「錢不夠啊,沒出國。在這𥚃念也不錯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事情不是這樣簡單,你以後會知道。」

「女朋友呢?我幾時開始戀愛?」

「很擔心嗎?」

「有一點點。」

「念電腦的同學,畢業三年後就結婚了。」

「樣子怎樣?」

「不錯,你以後會知道。」

「有孩子?」

「沒有。醫生也找不到原因。沒有生小孩。」

「是我的原因?」

「我沒問題,你沒問題。」

「開心嗎?結婚。」

「開始時,很不錯。兩個人,間中去旅行。後來大家工作都很忙。各有各忙,就分開了。」

「離婚了?」

「很多事情發生了,你以後會明白。」

「你愛過她嗎?」

「(沉默)有的。」

「你人生很失敗嘛。」

「其實不算。」

「甚麼不算,這樣的人生,你滿意嗎?」

「很不錯了。」

「你講了一整天不錯不錯,我問你滿意嗎?你快樂嗎?你把我的一生快要活完了,你滿意嗎?」

「你不明白,你不是我。」

「是你告訴我的,你!是!我!我不明白的是:你憑什麼一早打電話來,摧毁我一生?」

「我不知道,會搞成這樣,直到我打電話給你之前,我一直覺得,我的一生很不錯。不完美,但也開心接受了。」

「你不是我。」

「對不起,可能,我不應該打電話來。其實,只想跟你談談。聽聽你的聲音。我自私。」

「聽起來怎樣?」

「我忘記了我原來是怎樣的一個人。」

「的確很自私,的確。我還以爲,你要告訴我一些人生的智慧。」

「甚麼?」

「我問你,對我的人生有甚麼建議。」

「例如六合彩中獎號碼?」

「不是那種。」

「我想,跟你講出海釣魚那件事。」

「出海?」

「這件事還未發生,你只要記住,別讓魚逃跑了。」

「甚麼意思?」

「魚上釣了,無論多困難,都别放棄,一定要把牠拉上來。」


第四節 魚的故事

我從未忘記那條魚。

幾十年來,我都後悔,沒有把牠拉上來。那天的細節、感覺,歷歷在目。我有時甚至幻想,如果那天我沒放手,我的人生會不一樣。

那年暑假,我和同學出了一次海。十幾個人,租了一隻小遊艇。停泊在一個無人島的小港灣。有人游水,有人扒艇,我和學鋒在船邊玩釣魚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釣魚,很容易。每人拿一排魚絲,穿個小鈎,勾一小塊沙蟲做餌,穿一粒鉛讓它下沉。就這樣釣。

藍天白雲,我們在船的陰影那邊,無無聊聊的釣魚,坐了半天,一條魚都沒上釣。餌都在水𥚃被魚啄走,我們都沒所謂,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。那算什麼釣魚?其實是餵魚。沙蟲都快用光時。學鋒走開了,只剩下我。

突然,魚絲崩直了。

我收線,牠和我鬥力,力氣不少,魚絲陷入我手指肉𥚃,痛。我加大力度,但只收回一點,牠仍和我鬥。

好,我們就鬥一回。我突然放絲,牠直線離我而去,大概放了四五呎,我定住不放,轉向右邊,轉一個大彎,想試一個能脫身的角度,我握緊魚絲,不放也不收,牠便只能轉回來。

牠一接近,我便乘勢收線,從深處用力扯牠上來。收了三四呎,就在最接近我的一點,給牠奮力轉開去,用很大的力量和我鬥,魚絲停在一個點,我們又在拔河。

我十六歲,一生人第一次釣魚,我無法想像在水裡跟我搏鬥的是甚麼魚,有多大條,才有這樣的氣力。你是誰?

魚絲深深陷入左手的肌膚,貼入指骨,它像鋼琴的一條鋼弦,大幅度顫抖,以一個高音直插入水,像要斷開。我也好像看見那小魚鈎,慢慢被這樣大的力量拉直。

這樣鬥了一分鐘,我怕魚絲和魚鈎頂不住了,便放絲,又回到原點,繞一個圈。

如是,我們。「我們」是指我和魚,角力了四五回,鬥力,放絲,轉圈,收絲,鬥力。我不知牠是甚麼怪物,何來這生存意志,但是牠總會累的。牠累了,我便羸。

但結果是我輸了。

我不懂得怎樣收魚絲,在牠第四次跟我鬥力時,魚絲索住了我的右手食指,愈索愈緊,割進肉裡,手指完全變了白色。我想最後一搏,用盡力扯牠上來,但實在太痛了,魚絲收不回來也放不出去。我唯有拿起小剪刀。

牠一瞬間便消失了,我連看都來不及。定過神來,水面一片平靜,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
黃昏,同學們陸續回到船上,準備回家。我坐在船邊,心仍在跳,仍有點興奮,更多是失敗的感覺。如果我把魚釣上來了,人人現正都會羨慕我,覺得我是個厲害的人。但現在,我連這個「差點成功」,但錯失了的機會,也都不知道怎麼講出來。我就這樣回航了。

從此一生,我再沒有釣魚。我知道,這是1982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。但以後幾十年,每次坐船出海,我都像見到那條魚。牠究竟有多大?牠是甚麼魚?我有時幻想,牠仍在海裡遊弋,仍帶著那小魚勾,跟著我。牠是我的陰影。

這是魚的故事。


第五節 我是林曉 3

我,是83歲的林曉,我已經快要完全失憶。記憶像炎夏的微風,有時有,有時無。

我的認知能力已經嚴重退化,像個六個月的嬰孩。現在是我,藉著Before I Forget 跟你溝通。

我,三十年來都用Before I Forget。把我一生的歷史,我的想法,都放進去。

現在我的記憶,和思維能力都快喪失了。我只能靠Before I Forget ,用它的資料,和人工智慧,來幫助我,跟你溝通。

我,有時是林曉,有時,我不知道我是誰。

一片空白。

理論上,在林曉的肉體死了之後,我仍可以林曉的身分和記憶,在虛擬世界存在下去。很多人都這樣做了,雖死猶生。但模擬畢竟是模擬,模擬不是「活」。

那個林曉,只有回顧的能力,沒有想像將來的能力。但那已經不錯,是不是?活到了這年紀,我也不太有想像未來的興趣了。

我對你有興趣,三十年前的我。多麼年輕,有活力,有經歷,仍然可以改變。

你可能會將來很好奇。2019年,你這個時候,有很多困擾。

城市是不是要毀掉了?

地球是不是沒希望了?

往後的路怎麼了。

這些答案,我都知道了。你不久也會知道,一定。

很有趣,很多記憶都沒有了,但我仍記得1982年那條魚。這麼多年來,我仍間中想起牠。

喂,是不是要去,把魚釣上來?

Saturday, May 02, 2020

〈爸爸〉

關於他最早的記憶,是他拖著我的手,帶我去幼稚園,我忘記帶卡通小手帕,他把自己的方格大手帕給了我,上面有他的氣味。大人的味道。


小時候喜歡拖他的手,他拖手時喜歡喜歡不斷輕輕的揉,不用說話也像在說話。


他脾氣大,但不打人,但大聲關門已經令我們驚怕。最嚴重的一次是把一鍋麵往牆上摔,小孩子躲在床上。至今我閉上眼睛仍能見到潑在深褐色櫃門上的湯和白色的麵條。


高中時期,有次和同學一起在中環碰見他,他揮手叫我過去,給我一百元,還問夠不夠。他常常這樣,用錢來代表關心。他總是把紙幣對接放在恤衫胸袋,不用錢包,一直這樣。


那時期,其實很討厭他,他脾氣不好,不常在家,對媽媽不好。他的小習慣如大聲打噴刺,巨大的鼻鼾聲,大聲講電話,格外討厭。後來我自己當了父親後,逐一發現這些特徵出現在自己身上。感覺恐怖,原來人生是這樣。


他事業不順時,在家不說話。家𥚃太小,三百幾呎五個人住,不安感無處可逃。他常半夜坐在窗邊拿一副啤牌,自己跟自己玩十三張到深夜。


五年前那天早上,開車上班途中,媽媽打電話來說爸爸語無倫次。我趕回老家,他應該想去醫院,在穿恤衫西褲,幾顆鈕老是扣不上,咕嚕咕嚕講的說話我一句都聽不懂。我嘗試令他不那麼驚慌,裝作聽得懂他說甚麼,一生人第一次幫他穿衣服,打電話叫救護車。


腦退化症,是一個漫長的告別。


初期,他記憶混亂,但常回到在深圳開廠那時期,常記掛著有沒有錢給工人出糧。又説要打本錢給我開酒樓。


有時又像康復了點,但脾氣反覆,我猜是他的記憶斷裂,時隱時現,發脾氣是因為恐懼,在自我意識開始四分五裂時努力拼湊出一個正常自己的模樣,但徒勞無功。


小時候在鄕下,他是小霸王。被嫲嫲寵壞,連媽媽都敢打。他是大兒子,小時霸道,長大後很照顧弟妹家人。腦退化到後期,他像回到他在鄉下的童年時期,口齒不清地説著鄕下話,只有姑姐聽得明。間中,我像見到一個鬧脾氣的小孩。


直到,兩年前他再認不出人,平靜了,大概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。只剩下睡和吃。


兩星期前跟他告別。我開始把我對他的記憶寫下來。前天他出院回到護理院了。


他的氣味,也到了我身上。有時忙了整天,回家除下恤衫,深深一嗅,就嗅到那味道,我小時候喜歡他手帕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