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可以怎回應呢?寫篇故事吧。這是個很無釐頭的想法,難得他們答應。下筆寫了三個星期,原本計劃和畫作的關係多一點的,但創作這回事,是不能完全照計劃走的。寫、停、寫、改、丟掉、再改、再寫、完。這是個很有趣的過程,但已經和畫作没甚麽關係了,只剩下1982這年份。
在藝術行內工作了三十年,第一次以藝術家身份出現,自己也覺得怪怪的,又很享受。很多謝藝術館同事的真心支持,把這篇小故事出版了,還很用心拍了一條短片。從去年六月至今香港以至全世界都天翻地覆,藝術館重開活動都被迫打亂了,策聽計劃也攀升到現在才推出。時移世易,初心能不改?無論如何,這是我離開西九之後,出發去英國之前的一段美麗的小插曲,記錄了這段期間的狀態。
Before I Forget
第一節 我是林曉 1
今天,是1982年7月10日。
我是林曉,今年十六歲,中五剛畢業,正在等待中學會考成績放榜。我一個人在家,對著一大堆考試參考書,筆記簿,決定要丟掉。
考完這個試,這些就不需要了,腦袋塞滿的東西,都可以通通忘記掉。
整個中學期間,我都在迷上和學業無關的東西,首先是上聖堂,想過要當神父。同時我亦讀很多小説,想要當作家。還有,我亦是天文學會會長,夢想當天文學家。到現在念完中五了,我又迷上新的東西,有同學買了一部雅達利新款電腦,我想自己學寫程式,自己設計電腦遊戲。
很多人說我們要準備進入社會工作了。要認真想想未來。
未來?
未來是,今天下午要去逛黃金商場,看看新款的波鞋,和翻版個人電腦,順便買些東西,準備星期日和同學出海玩,很多人都去,聽說有些人還會帶女朋友。
電視新聞在報導越南船民問題,有個人説很多船民遇上海盜,被推入海,最終被魚吃掉。
被魚吃掉?
這個時候,電話響起來。
「你是林曉嗎?」
「是。」
沈默了一陣,那邊好像在深呼吸。
「你好,請問,你那邊是1982年嗎?」
你說甚麼?
「是的。」
「幾月?」
奇奇怪怪的。搞甚麼?
「你是誰?」我説。
那邊是中年男人的聲音,應該不是同學,是不是學校的老師,神父,修士?沒有可能。語氣有點猶豫和緊張。
「我是林曉。從2019年打電話來。」
我呆了一陣,四週一望,我坐在家,清清楚楚,牆壁上的鐘指著中午一點十分,窗外陽光燦爛。究竟是甚麼回事?
「你説你是我?」
「我是2019年的你。」
「噢,是嗎?那你想怎樣?」我肯定這是惡作劇。
「我想認識你。」
「這一點也不好玩。」
「我知你會覺得很荒唐。但我真的是你。」
「你剛剛說想認識我,你是變態。」
「我記得一些,也忘記了一些,三十幾年前了。」
「你忘記了以前的自己?」
「你可以告訴我?」
「我不想告訴你,不如由你告訴我,未來是怎樣的。」
第二節 我是林曉 2
我開始失憶。
朋友都說這是正常的,一般人從四十五歲開始,記憶就變差。這個說法也沒錯,我的記性從來不好,常常在洗澡時忘了自己洗過了頭沒有,也常常忘記自己把車停了在停車場那一層,那很平常。直至有一天,我回到公司,在大門的密碼鎖前,腦袋一片空白,我忘記了我每天都要用幾次,用了好幾個月了的密碼。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擔心,那是五六年前。
那感覺是這樣的,以前你想記得某個人的名字,你在腦海中找尋,會有愈找愈近,快到咀邊了的感覺。現在有時,同樣這個腦海,你愈急著要找出某個記憶,卻愈找愈遠,毫無線索,這個海,只剩下虛空和黒暗。
驚恐。
但連醫生都説,這是自然老化現象。不用擔心,慢慢就會習慣。
習慣?虛空和黑暗?
我五十三歲,是一個軟件工師。我成了立一間小型的軟件公司,不到十個員工,一直幫一些大公司接一些外包工作,生意開始時還可以,很多是來自我念電腦時的同學,近年來比較大的項目都被印度那邊搶走了,生意愈做愈小,同事一個個離開,我想,大概要計劃一下結業了。
兩年前,我開始做一個年表,寫下我一生重要的事。開始時,只寫那年上學,那年上班,那年戀愛。慢慢地,加上那個月去旅遊,後來又加上照片、成績單、文件、証書。我從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,這也不是日記,這只是一個檔案,一個人生檔案。網上有很多這樣功能的應用程式可以選擇,我隨便挑了一個,我喜歡它的名字,Before I Forget。
最近,我花很多時間在回憶1982年。那一年我十六歲,中五會考,這次考試的成績,影響了日後的一切。
慢慢地,我把那一年的記憶點滴,放進Before I Forget.
1982年初的時候,我們的數學老師參加了第一次區議會選舉,我們一班同學去了幫忙派傳單,最後一天在街頭喊得聲嘶力竭。
1982年,是香港命運轉折的一年,九月,北京宣布1997年要收回香港主權。
1982年底,去看了許鞍華的新片《投奔怒海》,看到越南人為甚麼要冒死出逃。
還有一件事,我放進了Before I Forget 的,就是1982年的暑假,在會考之後,我和一班同學出海玩,發生了一件事。這件事,我一直不能忘記,我一直以為只有我知道。
直至有一天,我收到一條訊息。
那天深夜,當我對著一堆資料,拿著威士忌,開始接受記憶的虛空時,手機出現Before I Forget 傳來一條短訊:
「喂,是不是要去釣魚了?」
而署名,是林曉。
第三節 林曉 1 和林曉 2 對話
「那你還記得我的會考成績嗎?」
「你會考的成績,普普通通吧。」
「都及格嗎?」
「及格。」
「那後來呢?」
「甚麼後來?」
「我的人生會怎樣?」
「很不錯啊。很不錯。」
「嗯,怎樣不錯?」
「念電腦畢業,上班,談戀愛,很早結婚。三十歲開一間小公司,經營了二十年。買了一間房子,房貸剛還完了。不錯啊。」
「噢,電腦?就是這樣?」
「那你想怎樣?」
「仍有上教堂嗎?」
「沒去很久了。」
「也沒有祈禱?」
「沒有了。」
「為甚麼?」
「因為,嗯,因為太忙了。沒有時間。」
「仍有看書嗎?仍然想做作家嗎?」
「也沒有了。我嘗試過,寫過一些,但我沒才華。」
「你沒才華?我沒才華。」
「你以後會明白。」
「那你,我,有試過向天文學方面發展嗎?大學念甚麼?」
「沒有了,很早之前就放棄了。你的數學不好,沒可能念天文學。」
「那念了甚麼?」
「電腦工程啊!很不錯。但不是大學學位,考不上。只是高級文憑,也很不錯了。」
「為甚麼不出國念?」
「錢不夠啊,沒出國。在這𥚃念也不錯。」
「嗯。」
「事情不是這樣簡單,你以後會知道。」
「女朋友呢?我幾時開始戀愛?」
「很擔心嗎?」
「有一點點。」
「念電腦的同學,畢業三年後就結婚了。」
「樣子怎樣?」
「不錯,你以後會知道。」
「有孩子?」
「沒有。醫生也找不到原因。沒有生小孩。」
「是我的原因?」
「我沒問題,你沒問題。」
「開心嗎?結婚。」
「開始時,很不錯。兩個人,間中去旅行。後來大家工作都很忙。各有各忙,就分開了。」
「離婚了?」
「很多事情發生了,你以後會明白。」
「你愛過她嗎?」
「(沉默)有的。」
「你人生很失敗嘛。」
「其實不算。」
「甚麼不算,這樣的人生,你滿意嗎?」
「很不錯了。」
「你講了一整天不錯不錯,我問你滿意嗎?你快樂嗎?你把我的一生快要活完了,你滿意嗎?」
「你不明白,你不是我。」
「是你告訴我的,你!是!我!我不明白的是:你憑什麼一早打電話來,摧毁我一生?」
「我不知道,會搞成這樣,直到我打電話給你之前,我一直覺得,我的一生很不錯。不完美,但也開心接受了。」
「你不是我。」
「對不起,可能,我不應該打電話來。其實,只想跟你談談。聽聽你的聲音。我自私。」
「聽起來怎樣?」
「我忘記了我原來是怎樣的一個人。」
「的確很自私,的確。我還以爲,你要告訴我一些人生的智慧。」
「甚麼?」
「我問你,對我的人生有甚麼建議。」
「例如六合彩中獎號碼?」
「不是那種。」
「我想,跟你講出海釣魚那件事。」
「出海?」
「這件事還未發生,你只要記住,別讓魚逃跑了。」
「甚麼意思?」
「魚上釣了,無論多困難,都别放棄,一定要把牠拉上來。」
第四節 魚的故事
我從未忘記那條魚。
幾十年來,我都後悔,沒有把牠拉上來。那天的細節、感覺,歷歷在目。我有時甚至幻想,如果那天我沒放手,我的人生會不一樣。
那年暑假,我和同學出了一次海。十幾個人,租了一隻小遊艇。停泊在一個無人島的小港灣。有人游水,有人扒艇,我和學鋒在船邊玩釣魚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釣魚,很容易。每人拿一排魚絲,穿個小鈎,勾一小塊沙蟲做餌,穿一粒鉛讓它下沉。就這樣釣。
藍天白雲,我們在船的陰影那邊,無無聊聊的釣魚,坐了半天,一條魚都沒上釣。餌都在水𥚃被魚啄走,我們都沒所謂,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。那算什麼釣魚?其實是餵魚。沙蟲都快用光時。學鋒走開了,只剩下我。
突然,魚絲崩直了。
我收線,牠和我鬥力,力氣不少,魚絲陷入我手指肉𥚃,痛。我加大力度,但只收回一點,牠仍和我鬥。
好,我們就鬥一回。我突然放絲,牠直線離我而去,大概放了四五呎,我定住不放,轉向右邊,轉一個大彎,想試一個能脫身的角度,我握緊魚絲,不放也不收,牠便只能轉回來。
牠一接近,我便乘勢收線,從深處用力扯牠上來。收了三四呎,就在最接近我的一點,給牠奮力轉開去,用很大的力量和我鬥,魚絲停在一個點,我們又在拔河。
我十六歲,一生人第一次釣魚,我無法想像在水裡跟我搏鬥的是甚麼魚,有多大條,才有這樣的氣力。你是誰?
魚絲深深陷入左手的肌膚,貼入指骨,它像鋼琴的一條鋼弦,大幅度顫抖,以一個高音直插入水,像要斷開。我也好像看見那小魚鈎,慢慢被這樣大的力量拉直。
這樣鬥了一分鐘,我怕魚絲和魚鈎頂不住了,便放絲,又回到原點,繞一個圈。
如是,我們。「我們」是指我和魚,角力了四五回,鬥力,放絲,轉圈,收絲,鬥力。我不知牠是甚麼怪物,何來這生存意志,但是牠總會累的。牠累了,我便羸。
但結果是我輸了。
我不懂得怎樣收魚絲,在牠第四次跟我鬥力時,魚絲索住了我的右手食指,愈索愈緊,割進肉裡,手指完全變了白色。我想最後一搏,用盡力扯牠上來,但實在太痛了,魚絲收不回來也放不出去。我唯有拿起小剪刀。
牠一瞬間便消失了,我連看都來不及。定過神來,水面一片平靜,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黃昏,同學們陸續回到船上,準備回家。我坐在船邊,心仍在跳,仍有點興奮,更多是失敗的感覺。如果我把魚釣上來了,人人現正都會羨慕我,覺得我是個厲害的人。但現在,我連這個「差點成功」,但錯失了的機會,也都不知道怎麼講出來。我就這樣回航了。
從此一生,我再沒有釣魚。我知道,這是1982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。但以後幾十年,每次坐船出海,我都像見到那條魚。牠究竟有多大?牠是甚麼魚?我有時幻想,牠仍在海裡遊弋,仍帶著那小魚勾,跟著我。牠是我的陰影。
這是魚的故事。
第五節 我是林曉 3
我,是83歲的林曉,我已經快要完全失憶。記憶像炎夏的微風,有時有,有時無。
我的認知能力已經嚴重退化,像個六個月的嬰孩。現在是我,藉著Before I Forget 跟你溝通。
我,三十年來都用Before I Forget。把我一生的歷史,我的想法,都放進去。
現在我的記憶,和思維能力都快喪失了。我只能靠Before I Forget ,用它的資料,和人工智慧,來幫助我,跟你溝通。
我,有時是林曉,有時,我不知道我是誰。
一片空白。
理論上,在林曉的肉體死了之後,我仍可以林曉的身分和記憶,在虛擬世界存在下去。很多人都這樣做了,雖死猶生。但模擬畢竟是模擬,模擬不是「活」。
那個林曉,只有回顧的能力,沒有想像將來的能力。但那已經不錯,是不是?活到了這年紀,我也不太有想像未來的興趣了。
我對你有興趣,三十年前的我。多麼年輕,有活力,有經歷,仍然可以改變。
你可能會將來很好奇。2019年,你這個時候,有很多困擾。
城市是不是要毀掉了?
地球是不是沒希望了?
往後的路怎麼了。
這些答案,我都知道了。你不久也會知道,一定。
很有趣,很多記憶都沒有了,但我仍記得1982年那條魚。這麼多年來,我仍間中想起牠。
喂,是不是要去,把魚釣上來?